7/17/2015

張曉風/生生:記2014春天的幸事

2015-07-17 聯合報 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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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15日到4月14日,我應聘赴港,任港大的駐校作家。港人因為英治百年而十分在乎「準確」,駐校兩個月,就是兩個月,一天不可多,也一天不可少。

我去之日,發現自己住在四樓的宿舍,伶伶然包覆在一棵大木棉樹下,樹身高過我的四樓,粵人慣稱此樹為「英雄樹」,因為它總是奮力把自己長得又高又大,比周邊的樹都要出類拔萃才甘心。屋外有廊,人立廊上,伸手幾乎可以搆到木棉樹。

廊的地面鋪黑色方磚,一格一格,像圍棋棋盤。日長人靜,落葉錚錚然落在方格上,如高人著棋,布局奇詭。投子之枯枝,其出手如高人隱士,眉目之間毫無表情,不想讓人窺見藏在棋路中的重重心機。我也懶得去猜它,只跟打掃的女工說,我家陽台的落葉不用掃!

等化身為棋子的那些葉子一一落盡,枝頭的花雲才一朵一朵各自從樹的岫谷中現身,像什麼傳說中顯聖的聖母,朱顏粲潔。

更遠的地方是海,我從一幢幢大樓跟大樓的狹縫中,偷窺那一小條在明滅虛實間不甚踏實的靛藍,維多利亞,海灣的名字。我跟自己說,人要知足,一片海是海,一線海也是海,看得分明是海,看不分明,還是海。有海看,不錯了,有人一世人也沒見過海。

鳥來樹上吮蜜,只不過尋常吃飯,衣著卻華麗驚人,牠是藍鵲,尾巴長長,扇乎扇乎的。小小的綠繡眼也來,樹一時竟成了眾鳥的俱樂部了。而我宿舍另一側的前廊開著柚子花,香氣襲人。這房子前有芬芳,後有豔色,日子真不知如何過,要定心也難。不過,心不定,也能活,相對於「定心猿」,就作隻「不定心猿」吧!我原先只知此行要去作多次演講,此刻才發現我得先聽講,聽那眾家鳥族綿蠻啁啾,高妙到不知所云的那種語言。古人故事中有「野猿聽經」,其實,殊不知,「鳥」還「說經」呢!

蘇東坡小時候想必常聽「鳥說經」,才會那麼穎悟達情。蘇宅多樹,蘇太夫人又是四川眉山地區「護鳥協會的會長」,家裡春天都會跑來幾百隻桐花鳳,這可是珍禽,今稱「保育類鳥種」。我想到這裡,又寫信去成都,要了些桐花鳳的圖片,唉,花負責春色,鳥負責春聲,但漂亮的鳥卻是聲色並茂的。人呢?人只好靜坐「參春」。

我終於弄明白了,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選這個時節赴港,表面上看是乘著剛過完農曆年,學期又剛開始,正是宋詞中所說「草薰風暖搖征轡」的出發時節,但骨子裡其實是想一窺香港的春天。教書歲月一教教了五十年,雖常出國,但多是趁寒暑假,偶然也利用春假出去,但都是清明季節,春色已飽滿到行將歸隱了,早春竟沒機會一窺。此番在小小山嶺上,稍得領略浹髓淪肌的晨昏薄寒(放心,只是南方的薄寒),得嗅微含潮意的沁人肺腑的草木芳香,感知柔潤泛濕的泥土中漸漸甦醒並且蠢蠢欲動的那些動物和植物傳來的脈頻。

我在中庭裡撿了兩塊拳大的石頭,洗乾淨,放在桌上做紙鎮,房間雖小,有了鎮石彷彿一切都穩鎮了。(「穩鎮」,是港人愛用的字眼,其主詞一般是人,別的地區不太用。)日子這麼好,二戰前的張愛玲彷彿隨時仍會從山徑上走來,思考她小說中的女主角的定位,許地山則站在粗大的樟樹下,仰頭看枝椏間奔逐的松鼠,苦想殖民地香港當如何傳承中文……

石頭紙鎮在返台前一日,4月13,從案頭又放回庭中大樟樹下,借也悄悄,還也悄悄,一切彷彿沒有發生過。

2

後來,就回台灣了,4月14日。過了三天,把該歸檔的歸了檔,於是打算跟好友慕蓉打個電話。打電話本是小事,但兩個月不在家,我家竟然變成一棟不利於打手機電話的地方了。原因是我家東側蓋了一棟豪宅,我赴港前它尚未完工,回來時它已樓高九層,我家立刻淪入谷底。從前能看到的月色和街景也都沒了,最可怕的是我的手機也發生山行之人常遇到的窘境──它通訊不良了。因應變局,我於是新發明了一種講電話的方法,我躲到我家西側的一塊只有一席之地(二平方米)的陽台上去打。那天我坐下,心閒氣定,在這一席的化外之地上──電話接通了,但我卻突然口吃起來,我說:

「哎呀,抱歉,我不能說了,我們家……」

因為,就在此時,我突然抬頭看見我們家發生了一件事,奇怪的事──

什麼怪事?說來話長,我家自2010年底搬了目前的新房子,面積只剩從前老屋的三分之一,好在只住三人,一爸一媽一女,最怕電話來時,問道:

「教授在嗎?」

嘿,哪一個教授?本宅教授盛產,三人皆教授(噢,不對,女兒尚只是副教授),這三人,沒日沒夜,成天忙著自以為是的「事關千秋萬古」的大業。

不過,在暮春晝遲,4月17日的這天下午,正當我和好友撥通電話坐下去之際,我看到一個李白杜甫也沒有機緣見到的異象,讓我忽然明白,誰才是這間屋子的老大,誰才在「參天地之化育」,誰才在「與千古之盛事」,我因而把那日子牢牢記住,4月17。

我對這日子本來就特別有感,原因是《花間集》裡有句韋莊的詞句:「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詞人牢牢記住一年前跟某女子告別的情事,但韋莊死了,一千年後,跟那事無關無涉的我,卻傻傻地替韋莊一直覆誦那句子。替韋莊去記住他的朽骨所不能再記住的私情,畢竟,世間男子肯為女子記得一個日子的不多,我就幫古人一個忙,替他把這數字列入我尚稱健旺的記憶庫中吧!4月17日。雖然,由於古今曆法不同,韋莊的4月17跟我的4月17其實並不相同。

我在我的4月17遇見什麼呢?那時,我正撥通電話,我遇見一隻鳥,一隻班鳩,如果鳥也分貴賤的話,班鳩顯然是賤鳥。我遇見牠,在我家那一席大的陽台上。陽台,港人稱露台,我覺得不管它承受的是陽光,或是露水,都算是房子版圖中執行「美任務」的轄區。至於秦少游筆下的「霧失樓台」中的「樓台」(讓梁山伯、祝英台可以相會的地方),或茱麗葉可以悄訴幽懷的「月台」,都是令人遐思的好地方,都是劇場中可以打上特殊燈光的小舞台。

我家陽台比較可憐,因為又小,又位在西側。古人「月滿西樓」也許是綺麗的良夜勝境,但「『日』滿西樓」,在熱得死人的台灣,則簡直是老天的酷刑。我於是想到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去種點什麼綠色的可遮蔭的東西,這種「蔽體」,在軍事上很重要,在「都市人」的建築來說,也很重要。

但這麼小的地方要怎麼種樹呢?而且樹要長大成蔭,你要耐心等它十年,何況陽台上又沒有夠深的泥土,我想到了用大鉢種爬藤,於是種了夜牽牛。這件事完全是受了美國女畫家歐基芙的蠱惑,她畫的夜色中的白牽牛,碩大飽滿,天真恣縱,如一無所畏的夜行俠女。可是,來自新墨西哥州的畫家筆下的白牽牛,在現實生活中我竟沒法把它養好,倒是大鄧伯藤長得不錯。唯世間爬藤,都得支撐,我便為陽台加做了個九尺高的玻璃罩頂,光有罩頂不行,還須掛一張水平格子網,爬藤至此總算能「安身立命」了。

我自香港歸來之日,迎接我的是一鉢祖母蘭(誰安排她來迎我?哈,是我自己,我離家之前,就把她放在那裡了。),另加半架綠藤蔭。祖母蘭極白極耐,花期可長達四個月,是令人生敬生畏的蘭。綠藤則是「柔弱的侵吞者」,它自有它強力的日日夜夜自我擴充的主張。

那天──就是打電話那天──我看到的奇事便是有一隻斑鳩,居然停駐在我結掛於陽台上的水平網上。網孔很大,大約15公分見方,小小的鳥兒如果直接站在上面,搞不好會掉下來,班鳩很聰明,牠啣來許多草莖鋪在網目上,然後穩穩地把自己的寶座設在這張草褥上。

我立刻猜到牠要幹嘛了,牠要孵雛。

我後來跟行家打聽,他們說班鳩笨,不會築巢,但我看到的這對班鳩可不笨,牠們找到的地點,上有玻璃罩,牠不會受雨淋之苦,反有陽光可助孵化。下有粗繩網,十分牢固,不像枯枝,鳥棲其上風大時不免枝斷巢墜。此外,此地周邊且又有藤葉,可作遮蔽和保護。而且,因為玻璃罩和尼龍網之間所形成的上下距離不大,剛好夠牠這種中型鳥躲在其間抱蛋,大型鳥如果想來攻擊,是沒辦法的。為了育雛,牠們變得多麼聰明又多麼善於評估環境啊!

我把聲音壓低,囁囁嚅嚅語焉不詳地跟慕蓉說:

「我,我,我們家發生一件怪事,簡直不可思議,我們住在鬧市,陽台上居然有鳥來做窩來抱蛋,天哪,我不能說下去了,我怕吵到牠,我怕牠嚇跑了不再回來了,那蛋蛋就完蛋了……」

「好吧,好吧,我看我們就先掛斷電話吧,小鳥的命要緊……」

事後她跟我說:

「妳知道嗎?妳那天聲音變得好特別,像小女孩,不是妳平常的聲音……」

我想是吧,我只記得我當時儘量把聲音放低,我興奮,我驚奇,我畏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有一對鳥,竟以我家的陽台為牠們的產房兼育嬰室。

丈夫是讀外交的,他有興趣的事是中國近代史,而且四十年來沒完沒了地編著一本雜誌。女兒主修英國文學,常徜徉在中古和文藝復興之間的遠古而華美年代。我則趑趄在中國文學的古典和現代之間,有時也為環境保護和國文教育發聲。我們各自在自以為是的「千秋大業」中奮不顧身,但在我看到一隻孵蛋的小鳥之際,相較之下,這些學問的頂極價值和尊嚴忽然在一霎間變得有幾分可疑起來。

這屋子裡登記有案的住民雖有三個,但住在黑網上的那一位才好像更有其合法性、合理性跟合情性。

後來,聽朋友說這鳥採「公母輪流抱蛋制」,倒也有趣。另有朋友說得神祕兮兮,他說:「妳家的人好,所以磁場好,鳥很聰明,磁場好的地方牠才會來。」我笑起來──這話我是不信的,這屋裡三個住民都頗有「惡煞潛性格」,說得好聽,是「執拗」、「正義感強烈」,說得不好聽,是基督教說的「人有罪根」,本宅磁場好不好,真是天知道!而且,連「磁場」這玩意兒是個啥,我也完全不解。

陽台近電梯,我平時出出入入經過陽台常偷瞄牠幾眼,但都斂裳側身,悄悄挪行,很怕干擾了鳥家的「正事」。啊!說來我去香港大學作什麼「駐校作家」是不足掛齒的事,但班鳩跑到我家來作「駐家小鳥」,才真是天大的奇事加幸事!

當然,這幸事,我也頗有功勞,我必須先準備一個大鉢,放滿土,又種下綠藤,搭了玻璃罩,又找店家手編了供綠藤攀爬的大網,然後澆水,於是在我六樓的外牆上製造出一小片綠雲,終於漸能招蜂引蝶呼鳥邀蔭。

我計算小鳥出殼的日子,我甚至慎重地在日程表上記下,5月7日、8日前後要注意,可能小鳥會出殼。

終於,我聽到三隻小鳥大剌剌的叫聲,非常賴皮霸道,非常恬不知恥,聲音也極不好聽,牠們說:

「我餓!我餓!我餓!」

而公母二鳥卻如聞天音,如承天旨,乖乖去捉蟲往牠們嘴裡填。

這世上最高貴的行為應該便是像這樣的孵化或生育吧?那是多麼驚心動魄的大事業啊!

唉,不管你是教師、是作家、是學者、是官員……,你都得同意,我們的工作,無非是某一種方式的哺育。

這對班鳩,後來在7月初和9月底甚至12月又分別來了三次,這真嚇人,我說給一位專家聽,她淡淡一笑,說:

「這種鳥,本來就可以全年生育的呀!」

另外一位朋友說:

「咦?妳認識那兩隻鳥嗎?妳怎麼知道7月和9月來的還是原來那一對呢?」

說老實話,我也不敢說一定就是原來那兩隻,但我覺得牠看我的表情似乎是熟悉的,我看牠的時候,心裡總暗暗地說:

「不要怕,我不是來害你的,我只是來澆水的,你安心孵蛋吧!這件事可真是件神聖的大事呢!你辛苦了!」

牠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要把我充分打量一番,等牠看準我是「無害類」,也就不再搭理我了。畢竟身子下方有蛋,要棄蛋而逃,犧牲未免太大。但牠的夷然的眼神,使我認為我倆應是故交。

而且,牠倆交班孵蛋有點怪,其中一隻是頭東尾西,另一隻是頭西尾東,我不免又覺得自己一定已算是牠們的舊識,因為連牠們的生活細節都摸熟了。

不過,不管牠們是一家班鳩,還是三、四家班鳩,牠們的哺育劬勞,都令我動容。牠們能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繩網上,鋪起25公分×25公分的產褥,然後日日夜夜輪番護巢養子,我都視為一線天啟。上帝憐我駑鈍,及時示我以萬物各生其生的莊嚴法相,讓我在垂暮之年有幸目睹這一場小小盛事,並且猶能腸烈血沸,五內俱熱。他年他月,斑鳩或再來,或不來,我都知道我所剩餘的脈溫該如何投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