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13 聯合報 文／張光斗
偶去唱歌，王菲的〈棋子〉必不能略過，因詞曲皆美！原來，下棋與人生的境遇如此貼近，無論愛情、婚姻、事業，可都是舉手便要無悔才行呀。
八○年代，我因在日本從事過多年的新聞工作，採訪「棋聖」、「本因坊」、「名人」等職業棋賽，成了跑不掉的任務。當時，因為林海峰、王立誠、王銘琬等多位華人棋士崛起，以及涂阿玉為首的女子高球好手，還有二郭（郭源治、郭泰源）一莊（莊勝雄）的職棒三大投手的成功，不但在日本當地蔚成了「台灣旋風」，更使得當時一面倒向中國大陸的日本政治風向與媒體，不得不正眼看待這些「台灣製造」的風雲人物。
我躬逢其盛，非常有幸地與他們在日本相會，而這次要聊的正是其中的林海峰。
●林大國手趣事多
林海峰自小就被視為「圍棋神童」，十歲時與大國手吳清源對弈，立刻被恩師帶往日本下棋，從而在日本打下了將近半個世紀的豐功偉業。我在1982年抵達日本，那時林海峰在日本棋壇早已是位炙手可熱的常勝將軍，拿過兩次「棋聖」、七次「本因坊」、三次「名人」的頭銜。
照理說，林海峰只能算是我的採訪對象，距離「朋友」關係還遠得很。不過，私下相處的經驗，我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日本職業棋賽，尤其是「棋聖」、「本因坊」、「名人」三大賽的決賽，都是選在著名且有歷史性的溫泉旅館舉行。第一次採訪「本因坊」時，我跟著當時在日本新聞界的耆老，中央日報特派員黃天才的身邊，豎直了耳朵，聽黃特派細說林大國手的趣事。
黃特派說，林海峰在華僑學校念書時，一逢熱天，就喜歡坐上東京環狀的「山手線」電車，一來有冷氣，二來可打瞌睡，三來可以默背棋譜。他還說，林海峰多年來把日本棋士殺得落花流水，許多棋院大老希望他能迎娶日本棋院的女棋士為妻，可是林海峰偏偏對橫濱的華裔女子情有獨鍾，終於未能成為日本女婿。
林老師在日本棋壇成長為一棵大樹之後，每個月會在家裡舉辦兩次的研討會，將單身在日本學棋的台灣棋士都找去。我也因而相信，他是吃過幼小就到異邦打拚的苦頭，所以最能體會小棋士在日本學棋的孤獨與壓力。因此，在林老師家中，我結識了王立誠、王銘琬，以及王銘琬的同胞弟弟鄭銘瑝、鄭銘琦、妹妹鄭淑卿等眾多年輕棋士。我發現，每次研討會的中午，林師母都會烹煮出一盤盤的美食，並且把嘴上客氣，嘴裡拚命吞口水的我給留下來，讓我跟著大打牙祭。
●內斂口拙二枚腰
有位香港出身，武俠小說寫得極棒的新聞界大亨，是個有名的「棋癡」。有一回他來日本觀棋，林老師在赤坂的新大谷飯店設宴款待，也邀了我過去。我適巧聽說，大亨特別欣賞當時已嶄露頭角的王立誠棋士，有意將女兒許配給王，但是王立誠與他的恩師林海峰一樣，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沒有成為大亨的乘龍快婿。
當晚還發生了另一件事：我依稀記得，那時我遞了報社的名片給大亨，大亨順手放進口袋，沒有回給我名片，也沒正眼看我一眼。我只當大人物通常沒有給名片的習慣，並不以為意。但是，一回頭，一位來自大陸的棋士進來，大亨立刻極其歡喜地換了張臉，急忙雙手奉上名片……心情複雜的我，事後歸納出幾個結論，一是大亨本為媒體人，小記者見多了，所以根本沒將我放在眼裡；二，記者就是記者，除非今天寫出的報導與評論自成一大家，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否則一介普通的記者，在大人物巨大的陰影下，充其量只能摸摸鼻子閃到一邊。如今回望往事，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太敏感。不過，宴會結束時，大亨居然願意跟我說話了－－他向我索取當晚的照片。猜猜看，我有將照片寄給他嗎？哈哈！
林老師卻是不一樣的。
林老師永遠是誠懇實在的。他給人的印象是內斂、口拙，每回與他聊天，都是我說的多，他回的少。為了寫出內容來，我經常死皮賴臉地不放他走，而他也總是溫厚地受我折磨。
棋士有個習慣，那就是每次下完了棋，無論輸贏，對弈的棋士與講評的老師都會再三覆盤檢討，且常常要花上一個小時。偏偏我有截稿壓力，非得問到林老師親口說出的重點不可。因此，覆盤結束時，雖然他已累到不行，卻依然一邊抓著凌亂的頭髮，一邊開闔著他不離手的扇子，很有耐心地告訴我，第幾手下得太保守，第幾手又亂了陣腳……往往先失去耐心的是我，還沒有等到他答話，就又拋出另一個問題，而他一臉迷惑地看著我，一時不知該給我哪個問題的答案。
有一回，他逆轉贏了，再次應證他那「二枚腰」（擁有堅強韌性奮戰到底，最後逆轉勝的人，日本人稱其為「二枚腰」）的外號不是浪得虛名。我問他，上一盤戰局明明是領先的，為何最後失手了？他居然沒有遲疑，直接回道：「誰叫你那一場沒有去現場加油？」我難得閉嘴不吭氣了。
●人品棋藝皆高超
林老師的孩子自小看他下棋，家中走動的也都是棋院的高手，我問過林老師是否會培養孩子繼承他的衣缽？他回我，兒子對棋還有點興趣，女兒則沒有。他說，學棋之事完全不能勉強，要有天分，更需要後天的努力，所以他對子女學棋與否並不強求。
林老師沒有門第之見，那幾年大陸的棋士也在國際大賽中頭角崢嶸，而被大陸尊為「棋聖」，且專剋日本棋士的聶衛平是其中的頂尖。我一度與聶衛平走得很近，他每回來日本，我們都會喝上兩杯。我親耳聽過聶衛平稱許林老師，說他不但棋藝高超，為人也特別親切，沒有一點傲氣，還經常慷慨地接待大陸來的棋士。
最近這二十年來，除了一次拍攝點燈節目的日本專集，跑到林老師家中打擾，之後就鮮少與林老師聯絡了。
我這一生信奉的人生觀是「與其沒做後悔，倒不如做了再後悔。」這日檢視昨日的足跡，這才發現，沒做的還真不少。例如，曾走過不少球場，跑過高爾夫球賽的許多新聞，卻從未握過球桿，連練習場都沒去過，但我一點都不後悔。反倒是這圍棋，我為何就定不下心來好好學學呢？這，真的有些後悔。
偶去唱歌，王菲的〈棋子〉必不能略過，因詞曲皆美！原來，下棋與人生的境遇如此貼近，無論愛情、婚姻、事業，可都是舉手便要無悔才行呀。
八○年代，我因在日本從事過多年的新聞工作，採訪「棋聖」、「本因坊」、「名人」等職業棋賽，成了跑不掉的任務。當時，因為林海峰、王立誠、王銘琬等多位華人棋士崛起，以及涂阿玉為首的女子高球好手，還有二郭（郭源治、郭泰源）一莊（莊勝雄）的職棒三大投手的成功，不但在日本當地蔚成了「台灣旋風」，更使得當時一面倒向中國大陸的日本政治風向與媒體，不得不正眼看待這些「台灣製造」的風雲人物。
我躬逢其盛，非常有幸地與他們在日本相會，而這次要聊的正是其中的林海峰。
●林大國手趣事多
林海峰自小就被視為「圍棋神童」，十歲時與大國手吳清源對弈，立刻被恩師帶往日本下棋，從而在日本打下了將近半個世紀的豐功偉業。我在1982年抵達日本，那時林海峰在日本棋壇早已是位炙手可熱的常勝將軍，拿過兩次「棋聖」、七次「本因坊」、三次「名人」的頭銜。
照理說，林海峰只能算是我的採訪對象，距離「朋友」關係還遠得很。不過，私下相處的經驗，我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日本職業棋賽，尤其是「棋聖」、「本因坊」、「名人」三大賽的決賽，都是選在著名且有歷史性的溫泉旅館舉行。第一次採訪「本因坊」時，我跟著當時在日本新聞界的耆老，中央日報特派員黃天才的身邊，豎直了耳朵，聽黃特派細說林大國手的趣事。
黃特派說，林海峰在華僑學校念書時，一逢熱天，就喜歡坐上東京環狀的「山手線」電車，一來有冷氣，二來可打瞌睡，三來可以默背棋譜。他還說，林海峰多年來把日本棋士殺得落花流水，許多棋院大老希望他能迎娶日本棋院的女棋士為妻，可是林海峰偏偏對橫濱的華裔女子情有獨鍾，終於未能成為日本女婿。
林老師在日本棋壇成長為一棵大樹之後，每個月會在家裡舉辦兩次的研討會，將單身在日本學棋的台灣棋士都找去。我也因而相信，他是吃過幼小就到異邦打拚的苦頭，所以最能體會小棋士在日本學棋的孤獨與壓力。因此，在林老師家中，我結識了王立誠、王銘琬，以及王銘琬的同胞弟弟鄭銘瑝、鄭銘琦、妹妹鄭淑卿等眾多年輕棋士。我發現，每次研討會的中午，林師母都會烹煮出一盤盤的美食，並且把嘴上客氣，嘴裡拚命吞口水的我給留下來，讓我跟著大打牙祭。
●內斂口拙二枚腰
有位香港出身，武俠小說寫得極棒的新聞界大亨，是個有名的「棋癡」。有一回他來日本觀棋，林老師在赤坂的新大谷飯店設宴款待，也邀了我過去。我適巧聽說，大亨特別欣賞當時已嶄露頭角的王立誠棋士，有意將女兒許配給王，但是王立誠與他的恩師林海峰一樣，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沒有成為大亨的乘龍快婿。
當晚還發生了另一件事：我依稀記得，那時我遞了報社的名片給大亨，大亨順手放進口袋，沒有回給我名片，也沒正眼看我一眼。我只當大人物通常沒有給名片的習慣，並不以為意。但是，一回頭，一位來自大陸的棋士進來，大亨立刻極其歡喜地換了張臉，急忙雙手奉上名片……心情複雜的我，事後歸納出幾個結論，一是大亨本為媒體人，小記者見多了，所以根本沒將我放在眼裡；二，記者就是記者，除非今天寫出的報導與評論自成一大家，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否則一介普通的記者，在大人物巨大的陰影下，充其量只能摸摸鼻子閃到一邊。如今回望往事，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太敏感。不過，宴會結束時，大亨居然願意跟我說話了－－他向我索取當晚的照片。猜猜看，我有將照片寄給他嗎？哈哈！
林老師卻是不一樣的。
林老師永遠是誠懇實在的。他給人的印象是內斂、口拙，每回與他聊天，都是我說的多，他回的少。為了寫出內容來，我經常死皮賴臉地不放他走，而他也總是溫厚地受我折磨。
棋士有個習慣，那就是每次下完了棋，無論輸贏，對弈的棋士與講評的老師都會再三覆盤檢討，且常常要花上一個小時。偏偏我有截稿壓力，非得問到林老師親口說出的重點不可。因此，覆盤結束時，雖然他已累到不行，卻依然一邊抓著凌亂的頭髮，一邊開闔著他不離手的扇子，很有耐心地告訴我，第幾手下得太保守，第幾手又亂了陣腳……往往先失去耐心的是我，還沒有等到他答話，就又拋出另一個問題，而他一臉迷惑地看著我，一時不知該給我哪個問題的答案。
有一回，他逆轉贏了，再次應證他那「二枚腰」（擁有堅強韌性奮戰到底，最後逆轉勝的人，日本人稱其為「二枚腰」）的外號不是浪得虛名。我問他，上一盤戰局明明是領先的，為何最後失手了？他居然沒有遲疑，直接回道：「誰叫你那一場沒有去現場加油？」我難得閉嘴不吭氣了。
●人品棋藝皆高超
林老師的孩子自小看他下棋，家中走動的也都是棋院的高手，我問過林老師是否會培養孩子繼承他的衣缽？他回我，兒子對棋還有點興趣，女兒則沒有。他說，學棋之事完全不能勉強，要有天分，更需要後天的努力，所以他對子女學棋與否並不強求。
林老師沒有門第之見，那幾年大陸的棋士也在國際大賽中頭角崢嶸，而被大陸尊為「棋聖」，且專剋日本棋士的聶衛平是其中的頂尖。我一度與聶衛平走得很近，他每回來日本，我們都會喝上兩杯。我親耳聽過聶衛平稱許林老師，說他不但棋藝高超，為人也特別親切，沒有一點傲氣，還經常慷慨地接待大陸來的棋士。
最近這二十年來，除了一次拍攝點燈節目的日本專集，跑到林老師家中打擾，之後就鮮少與林老師聯絡了。
我這一生信奉的人生觀是「與其沒做後悔，倒不如做了再後悔。」這日檢視昨日的足跡，這才發現，沒做的還真不少。例如，曾走過不少球場，跑過高爾夫球賽的許多新聞，卻從未握過球桿，連練習場都沒去過，但我一點都不後悔。反倒是這圍棋，我為何就定不下心來好好學學呢？這，真的有些後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