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2016

你有什麼理由 抱怨你的人生?

2016-03-10 聯合報 咩姐.come on
踏入護理工作的幾年之後,我不再抱怨自己的人生。

下班後,和許久未見的老朋友見面,我們吃著聊著,互相訴說沒見面的日子裡發生的事,大部分都是一些小事──像隨時可以被垃圾車載走的垃圾一般──的小事。

然而,小事總是積沙成塔,演變到最後,人生被煩人的小事摧殘地不夠完美:體重不夠輕、長相不夠好看、工作不夠輕鬆、薪水不夠多。

我們總是有太多理由抱怨人生。

餐桌上的火鍋還冒著煙,朋友一邊揮舞著筷子一邊大罵主管今天又把他叫進去唸了一頓,我看著他憤怒的表情苦笑,腦中卻想起今天在我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男子。


和男子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年前,他一個人走向護理站,拖著一個藍色的小型行李箱,他把手中的住院單交給我,我簡單問了他幾個問題,他說話的時候,眼神不安地盯著大理石櫃檯的一個小黑點,兩隻手用力地互相搓揉,彷彿下一秒鐘他就會在我面前倒下去。

二十七歲,是男子的年齡;鼻咽癌第三期,是男子的疾病。身為醫療人員,看到這樣的事,絕不會發出像我媽和親戚聊天時那樣的大叫:「蛤,為什麼會這樣?這麼年輕耶。」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因為在疾病面前,年齡不是拒絕往來的條件。

在還沒開燈的病房裡,我照例問著男子那些住院時都要問的資料,男子回答的時候情緒很平淡,彷彿我問的只是一些關於興趣嗜好這些無傷大雅的問題。

「你有抽菸喝酒嗎?」

「沒有。」男子淡淡說了這兩個字,卻透露出無限的無奈。

然而難堪的是,即使知道我的問題會把好不容易結了痂的傷口又血淋淋地掀開,我還是得問,這是我的職責。

「那…是怎麼發現的?」我試圖讓問題聽起來像說嗨那樣輕鬆。

「我去做鼻息肉手術,醫生看到有一塊怪怪的,幫我做了切片,就這樣。」男子聳聳肩,然後眼神終於對上我的雙眼。

接下來的抽血打針,都是在一連串的沉默中進行。

當疾病降臨的時候,再多的為什麼都沒有意義。

每一次住院做化學治療,男子都一個人來,拖著他那藍色的小行李箱,情緒平靜。他辭掉工作,專心治療疾病,只是每次出院時,帳單上那筆標靶藥物的費用總是非常可觀,動輒上萬塊,有一次我不經意地問:「你的主治醫生預計讓你打幾次標靶?」他轉了轉眼睛說:「七次。」他停頓了一下之後苦笑:「再多我也付不起了。」

人生中不盡人意的事情很多,抱怨完心情也許會變好,但如果,連抱怨都沒有用了呢?

七次的化學併標靶治療結束,腫瘤並沒有如預期中縮小,反而在斷層掃描底下發現它擴張了版圖。

腫瘤悄悄進駐男子的肺臟。

男子的療程從七次變成沒有期限。

原本就纖細的身體越來越削瘦,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即使氣溫熱的讓人汗濕衣服,他還是穿著厚重的外套來醫院報到,虛弱地彷彿風一吹就會倒下,到後期,他不再能夠一個人來醫院,他得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進來。

歷經一整年的奮戰,腫瘤沒有因為男子的努力而退縮,肺臟裡的腫瘤越來越多,他幾乎不能下床活動,連起身坐在床上都喘得像被打撈上岸的魚,說一句話得分成很多段落,也因此,男子說的話越來越少了,到最後他只能用點頭搖頭或者用打字來表達他的感受。

有一次值夜班,我打開男子的病房,只見他戴著氧氣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正在熟睡著,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也沒有解開,他日漸扁塌的胸膛微弱地起伏,我看著牆上那張床頭卡,黑色的粗體字寫著:二十八歲。

二十八歲有多少事情還沒完成呢?第一個一百萬賺到了嗎?買到屬於自己的小套房了嗎?到幾個國家去旅行過了呢?

這些關於未來的事,我從來都不敢對年輕的病人開口,關於未來的事,對他們來說,太殘忍。

時序進入夏末,積極的治療已經沒有用了,男子只能默默等待死亡的到來。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離不開氧氣,白天除了施打藥物以外的事就是看著面前的平板電腦,而當夜晚降臨再痛苦地進入夢中。

男子的母親親手簽下了不施行心肺復甦同意書,她一筆一劃在那張同意書簽名,這是多麼痛徹心扉的決定,二十八年前,她看著兒子的出生;二十八年以後,卻必須看著兒子的死去。

男子的母親沒有哭,從來都沒有哭過。有一天我看她坐在病房外的家屬休息室,她戴著老花眼鏡,不斷打著電話,我靠近她問:「阿姨妳在做什麼呢?」她摘下老花眼鏡,「我在聯絡他的朋友,請他們來看他。」她一邊說著,一邊緊握著手中的眼鏡,我沒有回話,當一個人要離開了,再多的安慰和鼓勵都顯得很多餘,我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突然,阿姨紅了眼框,落下大滴的眼淚。

人生有什麼好抱怨的呢?體重不夠輕?長相不夠好看?工作不夠輕鬆?薪水不夠多?但當我們能夠好好活在世界上感受這些討人厭的事,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男子在今天的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離開了,遺體護理時,外頭的夕陽照在我的背上,暖暖的,但我面前男子已經冰冷地沒有辦法再感受到這份溫度。二十八歲,男子在人生應該剛起步的年紀結束了他的人生。


桌上的火鍋還冒著白煙,朋友的怒氣消去了大半,我輕輕笑著說:「這一切都沒有關係呀,只要我們還活著。」

是的,只要我們還能健康地活著,那些讓人煩躁生氣傷心憂鬱的事,其實真的,都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