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2016

沒有回家功課的瑞典孩子

2016-03-18 吳媛媛
前一陣子臺北學校取消寒假作業的新聞,造成民眾兩極的回應。很多人認為沒有寒假作業,只會讓孩子虛度光陰,也有很多人認為孩子就應該要有童年,虛度一些光陰也許不是壞事。

就像許多西方國家一樣,瑞典也沒有寒暑假作業,在國中以下,連一般的回家功課都很少見,然而他們的理由除了給孩子們一個更快樂的童年以外,其實還有一個更深層、更耐人尋味的考量。

▎新聞搶答遊戲的故事

我先生說他小的時候,他念的小學為了鼓勵孩子們多看新聞,每個星期都舉行一次全校的搶答遊戲,問孩子們前一周的新聞內容。

這個搶答遊戲進行了幾個禮拜,師生們都發現,每次答得最快最好的,總是同樣的幾個孩子。過了一陣子這個遊戲被取消了,改成每個星期的「新聞時間」,由老師帶領所有孩子們一起瞭解和討論前一週的新聞。

如果看看那些在搶答遊戲中表現優異的孩子們,會發現他們幾乎都來自中產家庭,父母有一定的教育程度。無論有沒有這個遊戲,他們和父母在飯桌上、在電視前,都已經有討論新聞、討論世界的習慣。這個遊戲的原旨是要鼓勵所有的孩子去瞭解社會和世界,但是卻成為中產家庭孩子一枝獨秀的舞臺。

▎「才藝」中的階層焦慮

我每學期上中文課的時候都會問班上學生,「你小的時候學過什麼才藝?」記得第一次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一問完,瑞典學生都一臉困惑,問我什麼是「才藝」?我說才藝就是「talent」,就是除了上課讀書以外,你爸媽另外讓你學的東西。這時有個學生說,我小時候學踢足球。另一個學生說,我小時候學爬山。我聽了急忙說,呃,足球和爬山不算才藝,才藝呢......是技術含量比較高的活動。學生又說,足球和爬山技術含量都非常高啊。我想了想,說好吧,那麼才藝是比較靜態的活動,像是彈琴,畫畫等等。話沒說完我就察覺到自己的矛盾,臺灣有很多孩子學芭蕾舞,也有高爾夫球班,怎麼這兩種動態活動又算才藝了?

我想了又想,最後才恍然大悟,原來琴棋書畫、芭蕾高爾夫球,這些被視為「才藝」的才藝,都包藏著讓孩子沾染某種社會階層氣質的期待。「你小時候學過什麼才藝?」這個如此簡單的問題,竟隱藏了根植於臺灣社會的階層焦慮,也是出乎我預料的。

最近臺灣街坊裡出現了「醫科班」,招牌上寫著「考上醫科,孝順父母」,強調從小開始密集的進階學習,在網路上造成話題。作家朱宥勳在社群上針對此事撰文,引起許多有趣的討論。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想要發展孩子的大腦,讓孩子更聰明,不用花錢送去什麼醫科班,每天「用心」跟孩子講話、領導孩子思考,才是正途。在留言中有人說,臺灣勞動環境畸形,工作時數漫長,沒有時間陪孩子「用心」說話的家庭所在多有。最後的結論是,也許這已經脫離教育學範疇,而牽涉到社會學的領域了。

▎用學校功能填補階層差距的瑞典教育觀

社會階層(social class),是在偏左意識裡一個很重要的主題,class幾乎影響了一個人成長中所有的面向,也構成許多我們每天習以為常的社會現象。曾有研究指出,父母吸菸的家庭,孩子的學習成就較不理想,所以吸菸是不好的。這個看似科學的研究,如果進一步分析吸菸家庭的社會結構,會發現吸菸家庭和藍領家庭的重疊度相當高,使吸菸這個因素顯得不再是關鍵。以前我們總覺得有錢人會吃得腦滿腸肥,但是其實現在中高階層的人大多非常注重、也負擔得起高昂的健身活動和營養食品,反而藍領階層的選擇多限於高熱量、低營養價值的廉價工業食品,導致窮人的體重節節上升。

把人歸類於不同階層,乍聽之下是有點悲觀殘酷的,但其實在偏左思想當中,「高階層」和「低階層」這些詞匯並不含褒貶。在瑞典有很多人不喜歡「社會階層」這個詞,所以把它改成了「社會團體」(social group),分成「資產團體」、「中產團體」和「藍領/勞工團體」,希望能藉此更理性地接納和分析社會中不同形態,也不可或缺的各族群。偏右思想推崇「英雄不怕出身低」的信念,聽起來十分正向勵志,然而對社會中廣大的「低階層」民眾反而是帶著貶義和敷衍的。

教育社會學在瑞典是個顯學,有數不清的研究計劃,長期追蹤教育政策和各科課綱對孩子未來表現和社會結構的長遠影響,而他們的宗旨很明確——打造一個更平等、更流動的社會。瑞典教育決策者很清楚家庭社經地位對孩子在發展上的影響和導向,他們承認、樂見中高階層家庭在智育上的優勢,但在同時,也有意識地運用學校功能,填補不同階層家庭間的差距。其中,不給孩子回家功課和寒暑假作業,就是在這個考量下的一項決策。

▎學習就該在上學時間完成

其實瑞典孩子並不是不寫作業,他們在學校有「作業時間」,孩子和同學們在教室裡一起做功課,有問題可以立即問巡堂老師。因為每個家庭在作業上能給予孩子的協助和學習環境都很不一樣,在早期階段如果太過於凸顯這個差異,不但會造成惡性競爭、或使弱勢孩子失去自信,對整體學生的長期學力發展也幾乎沒有助益。所以瑞典中小學認為,學習就應該在上學的時間內完成,下課以後就是完全屬於和家人相處、放鬆的時間,不用再去想學習的事。有的家庭會帶孩子去練足球、有的和孩子一起看電視、也有的和孩子在家裡的農場一起工作。寒暑假期間,通常父母也有假期,可以輕易安排全家人的各式活動。

同時,瑞典學校也規劃很頻繁多元的教育性出遊,讓來自各階層家庭的孩子都不怕開不了眼界。我有年夏天在瑞典一間天文博物館打工,看到許多熱衷知識的父母帶著孩子來認識天文,看得我十分羡慕。後來開學了,各級學校也陸續帶著整班孩子來參觀,配合專業導覽為孩子們生動地解說。我也當保姆照顧過一個6歲的孩子,有天她從學校回家,衣服上沾滿了麥穗和沙石,我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說,學校帶我們到田裡玩,農夫伯伯說如果我們想看鳥,就要靜靜地躺在田裡,才不會驚動到小鳥們。

▎認清階層差異現實,才能找到改變之道

在臺灣有很多人都說聯考是最公平的,其實這一點不能完全否認,瑞典學校也發現,越是注重思辨、討論的教育,中高階層孩子的優勢就越明顯。就像那些在新聞搶答遊戲中對答如流的孩子,他們的優勢來自於他們的父母更有時間、有方法、有意識去「用心」和他們說話,這些父母能夠介紹給孩子的世界,通常會更豐富有深度,這也是不可否認的。臺灣人喜歡窮小子苦讀成功的故事,認為家庭帶來的劣勢不是阻礙、而是藉口,這其實只是用成功個案掩蓋社會結構問題的鴕鳥心態。認清這個階層差距的現實,反而能找到更有效全面的解決之道。

瑞典針對這一點,在中小學階段運用學校教育資源去填補家庭間的差距,並且用競爭性很低、沒有回家功課、沒有排名的教育理念為各個階層的孩子打下平等的基礎。當這些孩子大了一點,心智更成熟,受到家庭優勢或劣勢的影響也會减少許多。這時他們可以選擇上大學的路,開始面對更大的競爭和考試壓力,或是選擇投入其他職業。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瑞典如此處心積慮想抗衡家庭在智育功能上的差距,但是對於各階層家庭在情感、人格上的教養功能都抱持非常肯定的態度,所以在其他社會政策方面,也致力於讓所有家庭的孩子和父母都有充分的相處時間。否則父母每天忙著加班,孩子回到家面對空蕩蕩的房子,這一切也是枉然。臺灣社會對藍領、低收入、單親等家庭的孩子常有「教養不好」的印象,也許我們應該思考,這些家庭是真的教養功能不佳,還是社會的現實迫使父母無力教養呢?

所以未來聽到勞工在爭取更短的工時、更多的假期時,請瞭解這並不僅僅是人們不想工作這麼單純,而是我們都需要能夠履行其他社會功能的時間。爭取合理健康的工作時數,是為了勞工本身,但也是為了家庭、為了教育、為了我們的下一代。

▎願辛苦的童年不再重演

深植於臺灣社會的階層焦慮,和「赢在起跑點」的迷思,促成過早、無謂的競爭。冤枉的是,臺灣孩子們度過了這麼辛苦枯燥的童年,最後競爭力卻也沒有比其他國家爽爽長大的學生好。我自己浪費了這麼多年的時光不打緊,在那段漫長期間和母親之間關係的焦慮和貧乏,才是我現在最感到遺憾的。

我今年初回國,有個週末在麥當勞吃飯,看到隔壁桌有一對母女,兩人臉色凝重,一頁一頁地翻著一本厚厚的參考書。那個大概6、7歲的女孩可能剛寫完練習題,媽媽正在對答案批改,每看到一個錯誤,媽媽就在答案上用力劃岔,紅筆劃過紙面的聲音,喚醒了我2、30年前的兒時回憶。看到歷史不斷重演,而且還越演越烈,我們都察覺該是改變的時候了。現在有許多有識之士從教育方法的角度討論臺灣的教育展望,而藉由這篇文章,我希望能從社會階層和家庭功能的角度,提供大家另一個思考的面向。
(聯合報)http://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6785/1572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