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2016

生死之間的淡定

March 16, 2016 朱琦
每次乘坐飛機經過一個城市的上空,特別是機翼下燈火萬家的時候,我常會因為這座城市有某位朋友而平添幾分溫暖。

洛杉磯我來過多次,朋友也多,因此倍感親切。但此次來洛杉磯,一想到好友寧可嘉,心裡就有些沉重。一年前醫生診斷她得了直腸癌,做了場大手術,結果發現是卵巢癌,而後就是長達八個月的化療。我連跟她打電話都要大費躊躇,擔心影響她休息,有時真覺得以後再也見不著她了。這次來洛杉磯,猶豫再三,最後決定還是不要打擾她。

第二天下午,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有一場演講。雖然已做好聽眾不多的準備,但面對著寥寥不足四十人而顯得空蕩蕩的大廳,不由得失落起來。這時候寧克嘉來了,身後跟著她先生關醫生和好幾個朋友。

我馬上感到有一種力量把我身板拉直了。這次來洛杉磯,事先沒聯繫,沒想到她仍然來了,病容雖有,依舊是健步而行,精神抖擻,一頭新長出的銀白頭髮白得發亮。

時間是稍縱即逝的無情光陰,也是可收藏可回味的有情歲月。十多次我們一起旅行,一同走過大半個中國,他們夫婦去過我的家鄉山西永濟,我們夫婦也去過她父親寧恩承在張學良時代做校長的東北大學,跟校園裡寧恩承塑像合過影。在美國他們夫婦常來舊金山,我們夫婦也去過幾次洛杉磯,其中兩次就在他們家坐山臨海的大客廳講座,高朋滿座,窗外就是月光下的太平洋。

寧克嘉從前是上講台有口才的大學教授,對人又熱誠,喜交朋友,但天性不喜歡絮叨,兩句話能說明白的事情就不說第三句。唯獨講笑話,有渲染,有高潮,說到大家彎腰捧腹捶背,她只微微一笑,戛然而止,然後就回到傾聽者的位置上。她自己喜歡讀書,也喜歡聽別人談學問,那種全神貫注的傾聽會讓說話的人增添自信。

我沒見過寧克嘉父親寧恩承,只是久聞其名。寧恩承不到三十歲就被張學良請去做東北大學校長,九十多歲時仍然是加州大學校董,年近百歲時還自己開車。寧克嘉很像她父親,精力過人。記得有幾次去中國旅行,都是在最後一天回到上海,哪怕是夜裡十點以後,她和關醫生都要去百樂門舞廳跳舞。

沒想到寧克嘉會患癌,也沒想到患癌後的寧克嘉,照舊跳舞、滑雪、旅行、打高爾夫球。這一年多來,先是得知她被查出直腸癌,我們都不知如何鼓勵她,這時候她到太浩湖滑雪去了。後來又得知她患的是卵巢癌,手術後接連化療,頭髮掉光,準備寬慰她的電子郵件還在猶豫中沒有發出,就聽說她去東歐旅行了。這次來洛杉磯前想告訴她,忽然又聽說她身上的癌細胞已經擴散。所以,當她走進演講大廳的時候,我真是喜出望外。

演講結束後,寧克嘉對我說,洛杉磯加大位居熱鬧城區,校園大,停車卻難,距離他們所住的城市又比較遠,所以她有許多朋友今天都沒能前來。臨別時我握握她的手,沒說任何寬慰或祝福的話,因為我知道,這些話說給乾脆俐落的寧克嘉就顯得做作而饒舌。次日上午,我和太太正帶著兒子逛好萊塢影城,寧克嘉打來電話。她說周圍朋友很遺憾沒聽我在洛杉磯加大的演講,問我明天能不能在她家再講一場,我當即改變下午就回舊金山的計畫,說明天一定去。

我們一家三口按約定的時間去了寧克嘉家,她像前兩次一樣,正準備迎接前來聽我講座的朋友,吩咐關醫生陪我們先去海邊看風景。她家所在的城市叫帕洛斯韋爾德,這個城市有小半截身子就伸在太平洋裡,向來以海岸風景出名。

關醫生開車,三兩分鐘就到了。下車時我發現他換了新車,「又換車了?」「我喜歡新車,租新車開,三年一換。」關醫生說,「車可以三年一換,老婆一生不換。」

關醫生和寧克嘉是大家心目中的「絕配」。如果只看形跡,滑雪或跳舞時他們是比翼雙飛,旅行或散步時就一個健步在前,一個悠然在後,有時能差半里地。我說很多夫妻都是貌合神離,他們倆卻是貌離神合。

我們穿過一家海邊俱樂部,關醫生碰到老熟人,一位白人醫生。他一臉凝重地問起寧克嘉病情,關醫生簡單回答了幾句,我才知道寧可嘉身上的癌細胞擴散很快,過兩天要住院做大手術,生死難定。

我心頭一緊。走到海邊沙灘上,我對關醫生說:「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時候還給你們添麻煩。」

「她希望你們來啊,她真的很高興。謝謝你們!」

我默然站著,眼前洪波湧起,白浪翻捲,遠方水天無際,落日正把雲層染作千道霞光。我想到我們夫婦跟他們夫婦,一同看過渤海黃海的日出,黃山泰山的日落,天地如此之美,愛天愛地的寧克嘉不會說走就走的,寧克還會享受幾百個幾千個日出日落。我不由得虔誠起來,閉上眼睛為她祈禱。

講座七點開始。中間休息時,幾十位來客飲酒聊天,寧克嘉一邊照顧大家一邊說笑,一切都像前兩次在她家一樣。九點多講座結束,我們離開關家,走下山坡,回頭看時,他們夫婦站在門口目送,屋內的燈光映出兩人的剪影。

兩天後,寧克嘉進了醫院。這是跟上次大手術時隔不久的又一場大手術,既要補回上一次誤以為直腸癌而切除的直腸,又要對付癌細胞擴散,還要治療手術引起的併發症,她一連住院二十多天。我知道美國醫院不會挽留病人慢慢療養,住院就說明情況嚴重,我也知道依寧克嘉的個性,只要有一份奈何就不會待在醫院。

有一天終於聽說她出院了。我想問候她的朋友一定很多,而她需要調養休息,過段時間再跟她通電話。又過了大約一個來月,洛杉磯的朋友說,寧克嘉真了不起,出遠門旅行了。

2015年秋天,寧克嘉和關醫生來舊金山,我們一群朋友約他們共餐。寧克嘉喝一口茶,淡淡地說她已經沒有癌細胞了,一切都好,看來還可以好好活許多年。我們一群朋友,不約而同地全都站起來,以茶代酒,為她乾杯。(寄自加州)
(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