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世琦(慈濟醫院家庭醫學科醫師)
今晚寒流來襲,
我真不敢想像那位母親
如何熬過今夜;
但我也氣自己那種
「離開了就沒事」的幽晦心理,
氣自己逃開了。
醫學系六年級的某一天,從台中坐車到T地上課。正是寒流來臨的前夕,寒風中飄著細雨,預計入夜後將接近冰點。
自己畢竟是受過醫學訓練的,
至少有義務看一看「他」
是死是活吧!
再回到T地的公車站已是晚餐時分。在人來人往的公車站裏,意外發現候車室空出來的一塊地方,所有的人一接近它就自動轉了身。
原來是一個人躺在那裏!走近了圈圈的邊緣,不知該踏入還是選擇離開。
四周凝聚的眼光像寒冰,一股揮之不去的異味也凝結在空中。自己畢竟是受過醫學訓練的,至少有義務看一看「他」是死是活吧!
強忍著欲嘔的臭味,手一伸竟發現「他」全身上下包括外衣沒一塊是乾的,連頭髮都濕成團塊,「原來是泡在自己的尿裏,才會這麼臭。」還好有在醫院幫病人換藥的經驗所以還能忍受,但是碰到「他」的身體,我的手不免就弄髒了。
戰戰兢兢地托著頭和扯著「他」的肩膀,不小心鞋子和腳也遭殃了。就在為「他」翻身之際,倏然從內裏陰暗處飛起了十來隻蚊子,「嗡」的一聲散入了旁觀的人群,驚呼聲此起彼落。
我不禁想:「他躺在這裏到底多久了?」「是死是活?」「怎麼讓他變成蚊子的糧食和窩?」「為什麼是我?我只是路過而已呀!」心中像打翻了各種調味料,五味雜陳,先是迷惑,後是震驚和憤怒。
行動上猶自遲疑著時,「他」開口了:「水……水……」,我這才還了魂,也很意外地從聲音發現「他」竟是一個女的,看不出多大年紀和形貌(整個露出衣服的部分都水腫),衣服從外面濕到裏面,地上還有一灘污水。
「水……水……」我得清醒點,趕緊去找水還有一點吃的,最好還能找到乾淨的衣服,還得找人把她搬到洗手間去換衣服,還有要找警察,或許更需要的是救護車和醫院……
後來當了醫師,
我更感恩有機會為病人服務,
也更能欣賞他人
對受難者的付出。
「你何必自找麻煩呢?」販賣部的老闆嘆著氣把麵包和牛奶遞給我,但是悲切莫名的我已經顧不了許多。撐著她的頭,我希望她能吃喝一點,而她吞嚥得並不好。
她看起來像是一位母親,只是不知道什麼緣故,她的子女離開了她;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她離開了她的親族。面對此景,令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也省思到為人子女應善盡的反哺之恩。
後來有人來問我的身分,有人來問我是「她」的什麼人。我也請求他們找些乾淨的衣服、找警察;最後,我是被催著坐上了車,因為賣票的小姐還記得我是要搭往台中。
剪票員揶揄地說:「其實明天就沒事了。」但今晚寒流來襲,我真不敢想像那位母親如何熬過今夜。但我也氣自己那種「離開了就沒事」的幽晦心理,氣自己逃開了。
坐上了車後面的位子,身上的氣味讓所有人都往前面擠,開窗戶的聲音此起彼落。我把外衣脫下來坐在位子上,只覺得這一輩子沒有這麼無助過、這麼挫折過,一時悲從中來,就這樣一路哭回台中寓所。
後來當了醫師,我更感恩有機會為病人開處方單、各式檢查單、及各科照會單,也更加能欣賞其他人對受難者的付出;我知道以人性要發展出像醫院這樣分工互助的機構是不容易的,畢竟絕大多數人還是以恐懼嫌惡、傲慢自大,甚至沾沾自喜的心態,來看待別人的苦難。
透過這一位不知名的媽媽,開啟了我對慈悲和智慧的追求,而不是莽動;也讓我選擇了慈濟的菩薩道,不然以「愛心個體戶」,只怕光應付眾人懷疑的眼光,就愛心窒息了。
來源:電子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