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2/2012

一個人做了大事,不等於做了好事

最簡單的生命公式
一個人做了大事,不等於做了好事
作者:許建銘 | 講義雜誌 – 2012年3月31日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班導師教書不但認真,而且很會鼓勵學生。她上任何一節數學課,我都幾乎很快聽懂她的教課內容,因此數學成了我最拿手的科目。老師還將她蒐集的許多郵票拿出來,特地獎勵數學考高分的人,因為經常從她手上拿到郵票,不但讓我愛上集郵,還更愛她的數學課。

升上了小五,班導換成了一個又兇又懶,年紀大約四十歲的男老師,上課不只遲到,還很少教課。他上課經常坐在教室後方的辦公桌前,不是要全班念書、寫作業,就是指派班長阿國或副班長小莉,要兩人輪流叫同學在黑板上寫註釋或算數學。

小莉是全班同學中家境最富裕的,平常都是坐高級汽車上、放學,偶爾她會拿包裝漂亮的糖果請同學吃,過生日也會邀請同學去她家吃蛋糕。不過還是有人討厭她,因為她常常一進教室,就拿水煎包或燒餅油條請班導吃。

小六開學後不到幾周,有一天班導鄭重宣布,為了提昇全班學業成績,希望同學放學後踴躍留下來,他要幫大家補習國語和數學。

我因為家裏窮,根本不敢有補習的念頭。而且本來以為沒補習,最糟就是成績輸給一堆人,應該不至於受到差別待遇。沒想到幾天後,悲慘的日子就降臨了。有參加補習的人,回家作業一定很少;沒參加補習的人,下場就是作業多到寫不完。最初,班上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參加補習,但隨著作業量愈派愈多,寫不完的人也就跟著增多,一些人因為受不了這種變相的精神虐待,一個禮拜內,紛紛加入了補習行列。這時全班只剩下包括我在內的五個男生沒有參加補習。

記得那些日子,每天一放學回家,我就要趕快寫作業,即使吃過晚飯,也要繼續寫。這跟小五之前,每天放學都可以先跑出去玩,晚上還可以到戶外聽大人講故事,日子簡直有如天淵之別。

而且作業形式花樣百出,像是國語課文內每個生字和注音抄一頁;課文加注音抄三遍;一、二十道數學題連同解法寫兩遍……經常寫到家人睡著又醒了,我還在跟作業鏖戰。夜深沈,影孤單,家人雖然不捨,卻也無可奈何。

小小年紀的我,即使意志力還算堅強,終究抵擋不了接二連三的作業負擔,幾個禮拜後,我成了放棄寫作業的最後一人。但是真的沒錢補習,於是每天上學的第一節課,一定跟著其他四個同學站在教室後接受處罰,有時跪地、有時半蹲、有時舉椅子半蹲,這樣的情景,在我小六那年的教室裏,幾乎天天上演。

有一天上課,班導說學校為了響應政府捐米賑災活動,從明天起,每人都要用塑膠袋裝至少半袋米來交。我下課就去跟他說,我家住的是違建,父母必須常常跟人借錢,可不可以不用繳?他說這是學校規定,不可以不繳。

我知道班導不是開玩笑的,如果沒繳,就一定會被處罰。但如果跟媽媽提這種事,也一定會挨罵,讓我不知所措。

終於,我想到一個比較妥當的做法。如果每天都從米桶內抓一把米,除了不容易被媽媽發現,而且相信過不了幾天,就可累積出半袋米了。但這個天真的想法很快就破滅了,因為我發現米桶內的米已經少到見底了。

等了幾天,媽媽終於買進新米,我也趁機抓了兩次米。但隔天班導就下最後通牒了,他說大多數的同學已經交米,沒交米的人只能再寬限一天,不繳的就要被處罰。

當天晚上,我趁著家人熟睡,又從米桶裏抓了一把米,勉強湊合出一小袋來。夜裏,我抱著米不敢睡著,準備隔天一早就把米放進書包裏。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把帶來的米拿給班導看,起先感覺他好像不滿意,後來又好像還能接受,當我聽到他說出「可以」兩個字時,將近一個禮拜的陰霾才從心底揮去,總算可以安心跟同學玩遊戲了。

讀小六時,還發生另一件事。不知道是班導故意還是疏忽,他說我沒繳交買蛔蟲藥的五毛錢。即使我跟他解釋我是哪一天交錢的,還找出幾個人證明我有交錢,他還是面露兇相,一口咬定我沒交。就在我滿腹委屈哭著回到座位,不久小莉拿給我一張一元紙鈔,要我趕快拿去交。

我隨即拿著錢走向班導,並用力將紙鈔丟在他的辦公桌,沒想到這個舉動惹惱了他,二話不說先重重打了我一個耳光,然後開始罵,接著又拿起藤條不停地打我雙腿,打累了,還叫我跪在教室後方。我跪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其他同學都回家吃午餐,甚至有人吃飽回來了,他才准我回到座位。

國小畢業,我的學科成績被小六班導打得很差,品行也被描述成桀驁不馴,於是被編入學區內某個明星國中最爛的放牛班就讀。幸好國中的男導師是剛從師範院校畢業分發來的,管理雖然嚴格,但總算比較講理。不過在這種班級裏,我還是看到許多比我還乖的學生,只是學業成績普遍都不太好。

記得第一次月考後的第一堂健教課,看到老師拿著考卷走進教室時,自己是擔心而毫無期待的,因為我連人體有多少根骨頭的答案都是用猜的。更令人膽顫心驚的是,老師唱出的第一個名字竟然是我,而且還直接報出我的成績是五十分。我低著頭走向講桌,從老師手中接過考卷,心想這下子要被罵了。沒想到老師接著說:「這是全班最高分,大家鼓掌。」突然間,教室裏響起了同學為我喝采的如雷掌聲,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這道久違的陽光,真是溫暖,我的生命開始茁壯起來。

國一時,我擔任過學藝股長、衛生股長。班上比較想念書的同學,碰到不懂的課業問題,都常來問我,我也會盡力解答。他們把我當偶像看,有時為了表示感謝,還請我吃東西。我愈來愈愛念書,成績也愈來愈好,這是讀書以來最快樂的一年。

國一讀完,導師覺得我留在原班很可惜,就向學校提出轉班申請,國二時,我轉入了全校兩個特優男生班的其中一班。這個班高手如雲,我力爭上游了好一段時間,才擠入班上前十名。國三畢業,全班六十名學生,只有五個沒考上最好的市立中學。

後來,在我念大四那年,我被分配到某所國中試教三周,期間巧遇一位小六時的同學,他是曾和我一起半蹲的同學之一,現在在該校任職文書工作。我們聊著天,連帶勾起同窗時的許多甘苦回憶。

我們約好某日的下午,回到那個令人懷念又感傷的學校。當我們找到老師辦公室時,室內只有幾個老師,所以很快認出一個身材稍胖、頭髮灰白的人,就是我們讀小六時的班導師。遲疑了一下,我們走向他。

「你要找誰?」

「我找你,我是你十年前的學生。」

「我記不起來了。」

「你會記得,我讀小六時,幾乎天天被你處罰,還常常拿椅子半蹲。請你不要再誤人子弟了。」讓我十分驚訝的是,我同學竟然可以在老師面前不疾不徐講完這段話。當他講完後,我看到他的眼眶露出微微淚光,情緒也略顯激動,於是推著他走出了辦公室。

走在寬敞明亮的長廊上,我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迎向未來吧。」

很久很久以前,對那一片煙雲,我已昨日事昨日死了。只因為教滿二十七年書,退休了,百感交集下,才又想起這些塵封往事。其實當今人權意識抬頭,教師專業知能提昇,今昔教育環境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取材為文,只盼能為至善至美的教育願景,略盡綿薄餘力。

我學數學、教數學,也熱愛數學。我看過許多科學公式,也研究出一些美妙的數學公式。但我最愛以下這個使用數學符號表現的生命公式:

上面的式子中,g?指的是目標(goal),G?指的是墓碑(Grave);因為gi?值有正有負,所以G值可能為負;希臘大寫字母?念作?sigma?或?summation,表示「總和」之意。其實這個公式就是呈現g1+g2+g3+••••••+gn?=?G的簡單關係。

我會告訴我的學生和小孩,一個人一生不一定要做大事,但一定不要害人。一個人做了大事,也不一定是做了好事;一句簡單的讚美,一個溫熱的扶持,說不定已經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功德。

不管你一生完成多少事,實現多少夢想,以及它帶給這個社會怎樣的影響;不管你享受多少榮華富貴,遭遇多少憂傷困厄……有一天,它們將從你的眼前、從你的腦海完全地消失。生命最終可以帶走的,就是那一塊墓碑的價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