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2015

修身齊家

November 15, 2015 王鼎鈞
歐洲一些歷史悠久的大教堂,地下室兼營公墓,許多名人死後葬在那裡。大教堂的建築陰氣極重,地下室確實令人有「九泉之下」的感覺,末日肉身復活的時候離上帝也最近。倫敦西敏寺大教堂名滿天下,是觀光客必遊的景點。它的地下室有20多位英國國王的墳墓,也是牛頓、達爾文、狄更斯、哈代、邱吉爾等名人的最後歸宿。有一位無名氏居然也占了一席之地,而且墓碑上的文字成了著名的文獻。

據網路譯文,這座墓碑上寫的是:「當我年輕的時候,我的想像力從沒有受到過限制,我夢想改變這個世界。當我成熟以後,我發現我不能改變世界,我將目光縮短了一些,決定只改變我的國家。當我進入暮年以後,我發現我不能改變我的國家,我的最後的願望僅僅是改變一下我的家庭,但是,這也不可能。當我躺在床上、行將就木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一開始我僅僅去改變我自己,然後作為一個榜樣,我可能改變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幫助和鼓勵下,我甚至可能改變這個世界。」

本來我也是匆匆過眼,漫不經心,可是據說,遊客讀到這一段碑文都覺得十分震撼,我不免停下來思索。這篇碑文不過說出人生尋常的經驗,起初心高氣傲,最後反求諸己。什麼人早已說過:要常常改變自己,不要去改變別人,改變自己,易,改變別人,難。什麼人早已說過:年輕的時候,我夢想到月球上蓋一座宮殿,到後來,我只能在地球上蓋幾間茅屋。什麼人早已說過,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要震撼,我們早已經歷過多少次心靈地震了。

我們不會忘記儒家有「大學之道」,為政治人物規畫「從興起到成功」的途徑,早己指出「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也就是先改變自己,後改變家庭,再擴而大之「為國家做些事情。」先賢說一遍還怕不夠,用更確定的語氣再說一遍:「欲治其國者,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必先修其身。」

改變自己也許可以改變家庭,有人懷疑改變家庭可以改變國家,因為這一步跨得太太了!因此另有注解,認為這個「家」不是家庭,而是封建時代大夫統治的政治區域,也就是三家分晉的那個「家」。但是大學之道明明說「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 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 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這條路線,中國的讀書人發揚了兩千年,西方人難道不感無覺?何以要等到看見西敏寺無名氏的墓碑才受了洗禮?

證據確鑿。南非總統曼德拉就是受了這一篇碑文的啟發,改變自己,改變他的國人,建立民主國家,成為一代偉人。他把這段因緣寫在他的自傳裡。我覺得他證明咱們的大學之道在現實世界仍有可行性,儘管這個學說在中國已備受譏誚,列入迂腐。儘管我不讀曼德拉自傳,有人應該研究曼德拉,例如中國的政治家。

中國現代政治人物相信,要改變國家,先控制別人,控制幹部信徒,人民大眾,不計代價,使他們聽命行事,不計後果,他若有改變,也是技術性的改變,「成功」是一座很深的城府,圖大成者豈能開誠相見,表裡如一?曼德拉怎麼能成功?他居然成功了,從政者應該研究他是怎麼成功的。如果他的成功可以複製,那是老百姓的大福分,政客的大躍升,人類的大坦途,咱們中國「修齊治平」的大光芒!
(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