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4/2016

囤積與割捨

June 1, 2016 世界日報 陳晴
作為一名紐約客,911之前,我是個囤積者。911之後,我學會了割捨。可是過程極為緩慢,仿若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與病毒在做最後的搏鬥,走兩步退一步,連滾帶爬才逐漸走上了痊癒的道路。

2003年搬離位於傑克遜高地的公寓時,地上到處都堆滿了東西:沒來得及看的報章雜誌、需要捐贈的舊衣物,用了一半的瓶瓶罐罐。遠道而來的台灣友人G實在看不下去,在搬家前一天自作主張幫我打包,把鍋碗瓢盤用報紙包好,放進大紙箱裡;把有用零碎什物用黑垃圾袋裝好,第二天早上搬家工人一來,便一箱箱、一袋袋地裝上卡車,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我的巴西鄰居曾經斷言:「911不是偶然的。有時災難也是一種啟示,起到清理的作用。」話音剛落,他就辦理了回國的手續,打算不再回到紐約。臨走前告誡我多加保重,因為治安有可能在紐約市重創後變得更加糟糕,勸我搬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我至今都對G心存感激,由於當時的心情和體力都跌至低谷,沒有好好地招待她,甚感歉疚。她和我的巴西鄰居都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他們適時地出現,適時地給予忠告、提醒,以及幫助。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我在接下來的另一個公寓裡又碰到了一位好鄰居。她是來自巴巴多斯的萊斯太太。我住在三樓,她住在二樓。她經常在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走上樓梯時,適時地從屋裡走出來,倚在門口,噓寒問暖,聊天拉家常。有一次她和萊斯先生回加勒比海的老家,她誠心誠意地說,我要是喜歡的話,哪一天可以跟他們一起去巴巴多斯,拜訪那座靠近海灘的房子,順便散散心。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誠意,因為她不是那種輕易發出邀請的人,而且每個星期天他們夫婦二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上我們對面的教堂做禮拜。

扯遠了。關於囤積,後來想想,或許是因為小時候很早便離開了家鄉,對所有曾經擁有過的都保持著強烈的、浪漫的情感,什麼都不捨得丟。久而久之,周遭便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它們先是被藏在床下,接著堆到了桌下,後來擱在門外,以致於進門都有點難。生活的空間越來越小,人也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父母終日忙著養家糊口,自己少女時代就需要幫忙照顧弟弟妹妹,很多東西就沉甸甸地堵在心口。如果說外在的表現是內心的剪影,那麼囤積本身就意味著自己無從抒發的窘境。同時害怕東西一丟,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一如兒時最親的外婆,別時容易見時難,離開家鄉後,直到她去世,都無緣相見。

好幾年後,當我成功地疏解心理上的重壓,當我成功地離開,去追求夢想時,我才慢慢地明白了割捨的深意。一個人出去看世界,如果不輕裝上陣,又怎麼能夠在沿途添加行李的重量?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與其在舊衣堆中翻滾,沉浮於陳年往事,不如痛定思痛,快刀斬亂麻,退一步海闊天空。家既然都搬到海外去了,諸如床鋪、桌椅之類的,又何必留在儲藏室裡呢?其實頭幾年的儲存費用,加起來買一套漂亮的家具綽綽有餘。可花錢有時候買的是經驗和教訓,有了切身的體驗,我在下一次回紐約時,便瀟灑地把許多東西都處理掉了。而且跟朋友一打聽,她們從來不存超過一個月的信用卡消費清單,而我卻存了整整超過五年的清單。

也是從911以後,我開始養成習慣,每次去旅行,都會仍掉一些用膩的東西。舊毛衣、舊內褲、舊浴巾等,統統留在了異國他鄉。除了幾樣私人的東西,大多數生活用品隨處可得。譬如搬到英國後發現,租房子往往附帶家具,每次搬家帶上兩只皮箱,再把一堆書塞進計程車的後座,便一了百了。來去自如,彷彿搭車去機場一樣簡單。

處不來的朋友,相忘於江湖。無法相互理解的親人,至少互相尊重,把相見留給婚宴和葬禮吧。人生苦短,又何必在意身外之物呢?
(寄自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