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2015

背心

2015-05-13 聯合報 梁正宏
周末,我陪阿爸在大賣場閒逛。

阿爸知我正苦於職場風雨,什麼也沒多說,只輕拍我肩:「盡力就好。」又憶記我偏愛背心,便拉我到服飾部挑選。

其實我也剛回老家不久,發現阿爸並沒有如常地四處溜達,沒想到他一見我進門,劈頭便問:「要不要一起外出走走?」我愣了一下,隨即說好。阿母則不解地頻頻搖頭:「你阿爸最近怪怪的,怎麼連你也作伙老番顛?」

原本要去西子灣。但不知是阿爸太老,還是拿捏我的體重失準,老野狼一路騎來,驚險搖晃,只好就近改往大賣場。

然而架上的背心樣式委實不多,阿爸建議:「我有塊西裝布料,用來訂製背心,肯定好看。」興沖沖地又載我回家。

阿爸在衣櫃裡尋覓良久,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塊暗紅色的布料,質樸密實。但我見布上竟整齊地織有黑線,鬧著彆扭:「多娘的顏色,我不喜歡!」「混搭的黑色,多不吉利!」阿爸還是偷偷訂製。

儘管風雨依舊不斷,我仍每晚打電話回家請安。

周五的電話裡,我告訴阿爸,最近較忙,這周末不回去了。阿爸說好,續又興致高昂地問:「桐花開了沒?要不要改去新竹玩?」我隱約聽見阿母在一旁嘀咕:「才十二月,哪來的桐花?」

隔天一大早,大姊來電,阿爸第三次中風發作,昏迷不醒。我急忙趕返高雄。

在醫院中,我驚見父親手腳被綁在病床四端,強力掙扎,卻起不了身。我也和阿爸一樣慌張。一樣忙進忙出。一樣隨時間慢慢地靜止下來。

期間,我將作好的背心和阿爸的日常用品放在一起。可是直到一年半後,當救護車將阿爸載回老家,阿爸卻未曾睜開過眼,目睹我身穿那背心的模樣……

日前,我帶小女兒參加繪畫比賽。不料會場需要脫鞋,是時春寒料峭,我見小女兒光著腳丫,直打冷顫,立即脫下背心,翻出內面,墊她腳底取暖。

等候時,我步出屋外,抬頭望見桐樹枝頭已有花意。想起阿爸和我還有尚未實現的桐遊,又想起阿爸彼時的異樣表現,是不是冥冥之中,亟欲陪我走完他人生的最後旅程?不禁淚流滿面。

比賽結束,小女兒竟也一臉梨花帶雨。經探問,原來是圖畫沒在時限內完成。

我猛然記起自己早已升格人父,連忙輕拍她肩:「盡力就好。」一如阿爸當年。

小女兒邊點點頭,邊將背心還我。

我望著背心,昔日負笈美國,收到阿爸寄來背心的濃濃幸福歷歷在目。再仔細端詳那密布在暗紅布料裡的黑線,像極了阿爸護持我走過的風雨路。只是這路,怎麼這麼快就走完了呢?一陣酸楚,急湧心頭。

不再有任何禁忌,我穿上那背心,深感一股暖流,暗藏淚水背後,很快地追了上來。

終於明白,在背心裡,我背負的原是阿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