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2015

母親

2015-05-12 聯合報 袁瓊瓊
我母親從沙發上摔下來。就是普通沙發,及膝高度。她說她坐沙發上看電視,後來起身想回房,剛站起來,人就傾倒了。摔在地上。

她的臉;我去看她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她的右半臉,略留褪色的烏青,其餘看不出來。妹妹告知此事時我不在台北。母親躺在床上,她每天要休息許多次。她說她剛摔的時候,臉腫起來,腫到眼睛看不見。就直接整個右半身撞在地面上。去醫院住了兩天,醫生說沒事了才回來。

為什麼會摔呢?她說不知道。是不是頭暈?還是姿勢沒拿捏正?都不是。母親說:就摔了唄。她說:年紀大了就這樣。

因為撞倒臉骨,假牙扣不上,她連假牙都拿下來了。露著沒牙的嘴和我說話。她的手上都是斑,大塊的小塊的。臉非常小,手軟軟的,沒有溫度。

這幾年她時常進出醫院,身體非常糟,好一時壞一時。住院時她穿著病人服縮在病床上,只占三分之一床。我們去探望她,她總是微笑。幫她把床搖起來,她就半躺著微笑著聽我們說話。她手背上插著針,用膠布固定。吃不下東西,可是藥是得吃的,小杯水分數次送下去。沒胃口,所有食物都只進一兩口,但是硬要她吃,她也吃,她說:「我吃不下。」一邊說,一邊把食物含進口裡,團在口中蠕動,微微笑著,看著我們。那進食是為了滿足我們,不是滿足她。

母親一直脾氣好,好到超乎常情。這不知道是性格還是修養。總之她從來也不大聲說話,我是時常頂嘴的,只要反駁她,任何事,她立刻閉口。前幾年她身體還可以,聽我頂嘴,臉上會有一種隱忍,但是現在,她就只是平和的,閉著嘴,甚至有點微微的,笑的影子。她會看著我,神情非常安逸,好像我的話與她無關。好像我與她無關。她身在我無能進入也無法抵達之處。

她可能已經到了生命的尾端了,但是,她非常虛弱,或許要忍受病痛之苦,她仍然在。我靠在她枕頭邊,和她臉對臉。母親對我說:「我捨不得你們。」她說:「雖然你們都大了,可是我要是走了,你們就沒有娘了。」

我哭起來。跟她說:媽,你只要還受得了病痛,你就要在啊。母親說:我會的。她說來世還要我做她的女兒。我說可是我不孝啊。下一世要還是成天氣你呢?

我娘說:「沒關係,」她篤定的,慢慢說:「這一世我不是都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