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2016

床塌之夜

文/詹姆斯.瑟伯
說起我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度過的年少歲月,床塌在老爸身上那一夜應該是最不得了的一樁了。這事用講的會比用文字描述來得生動(已經聽我講過五、六遍的人不在此限──我好些朋友就曾這麼告訴我),畢竟,若要恰如其分地還原當時的氣氛,讓這段公認有點離譜的故事達到逼真的效果,沒摔摔幾件身旁的傢俱、大力搖晃門,或學狗吠個幾聲大概是不行的。但無論如何,這都是真人真事。

那天晚上,老爸剛好決定要去睡閣樓。他想暫時待遠一點想想事情。老媽則提出了強烈的反對,因為──她說──閣樓那張老木床搖搖晃晃的,很不安全,萬一床塌了,那沉甸甸的床頭板還會砸向老爸的腦袋,到時可就出人命啦。但老媽好說歹說也阻止不了老爸。當晚十點十五分,他便關上身後那扇閣樓的門,踩著螺旋狀的窄梯上樓了。後來他爬上床時,我們還聽見不祥的嘎嘎聲響。閣樓這張床通常是給爺爺來住我們家的時候睡的;他已經失蹤了好幾天。(像這種時候,他往往會失蹤個六到八天,然後又吼又叫、氣急敗壞地回來,告訴我們聯邦軍管事的全是一堆窩囊廢,波多馬克軍團的贏面還不如一個小提琴手的悍婆娘大。)

我一位神經兮兮的表兄弟當時就在我們家作客:認為自己可能睡著睡著就斷了氣的布里格斯.貝爾。他總覺得夜裡沒有每個鐘頭醒來一次的話,自己或許就會窒息而死。他本習慣事先調好鬧鐘,天亮之前就靠鬧鐘定時叫醒他,但我說服他不用這麼搞。這位表兄弟會睡我這間房,所以我告訴他我是個非常淺眠的人,如果房裡真有人停止呼吸了,我一定會立刻警醒過來。他頭一晚便測試了我說的是真是假──我早料到他會來這一招。待我的鼻息變得均勻,他就以為我睡著了,接著就屏住自己的呼吸。

可我並沒有睡著。我喚了喚他。這似乎稍稍減緩了他的憂慮,不過他還是在小床頭櫃上擺了一杯樟腦精,以防萬一。萬一他在我叫醒他時只剩半條命──他解釋道──還可以聞聞這樟腦,人就馬上活過來了。他們那一家子可不只布里格斯愛胡思亂想。梅莉莎.貝爾阿姨(會像男人那樣含著手指吹口哨)在南大街出生、在南大街結婚,所以她老是有種預感,認為自己注定要死在南大街上;還有每晚臨睡前,都在擔心有賊入室,並害怕這賊會用小管子從門下的縫隙把氯仿吹進臥室的莎拉.秀孚舅媽。舅媽為了消災解厄──因為和家中財產遭竊相比,她覺得麻醉藥可怕多了──總會將錢、銀器和其他價值不菲之物整整齊齊地堆成一落,就擱在臥房的門外,並附上一張字條:「我全部的家當都在這兒。請拿走吧。我已經奉上僅有的一切了,拜託不要吹氯仿。」

葛蕊斯.秀孚舅媽也有夜賊恐懼症,但她會用較頑強的態度面對這份恐懼。她堅信這四十年來,每晚都有竊賊闖入她的屋子。對她而言,從未丟失任何財物這點並不能證明家裡根本沒小偷。據她一貫的說法,那些竊賊還來不及摸走東西,就被拿鞋子朝走廊猛扔的她給嚇跑了。她上床之前會把家裡所有的鞋都堆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接著才關燈睡覺。但是五分鐘後,她又會坐起身子,說:「快聽!」此時,她那從一九○三年起,就學會對這整個情況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丈夫要麼已經沉沉睡去,要麼裝作自己已經沉沉睡去。而在這兩種情況下,不管她在一旁如何拽手拉胳臂,他都不為所動。於是要不了多久,她就下床了,然後踮著腳走到房間門口、稍微拉開門,接著便往走廊這頭拋出某雙鞋的其中一隻,再往走廊那頭拋出這雙鞋的另外一隻。有些夜裡,她會扔出所有的鞋,不過有時只會扔個兩三雙。

扯遠了,我該談的是床塌在老爸身上那夜所發生的非比尋常之事。到了大半夜,我們所有人都上床睡覺了。為了讓各位清楚掌握稍後發生的事,我必須說明一下各房間的配置和人員的分布狀況。樓上起居室(就位於老爸睡的閣樓臥房正下方)睡的是老媽和老哥荷曼;荷曼有時會在睡夢中唱歌,唱的通常是〈行進喬治亞〉(“Marching Through Georgia”)或〈基督精兵向前進〉(“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我和布里格斯.貝爾睡在隔壁的房間,老弟羅伊的房間則與我們相隔一條走廊。而我們家的牛頭㹴雷克斯,就趴在走廊上睡。

我睡的是張行軍床。這種玩意兒要睡得舒服,唯有將床平時只是垂著的兩側(構造彷彿折疊桌可上下活動的翻板)撐得和中間的部分等高,整張床才夠寬敞。不過,床的兩側一旦撐起了,翻身時如果翻過頭而滾到床邊就非常不妙。因為在這種情況下,行軍床可能會完全傾向一邊,然後翻個床底朝天,再伴著「砰」的一聲轟天巨響壓在人身上。事實上,那天半夜兩點前後發生的正是這麼回事。(最早將本次事件稱作「床塌在你們老爸身上那一夜」的,是日後回想當時情景的老媽。)

我這人睡得向來很熟,不太容易被驚醒(我騙了布里格斯),所以當那張鐵架行軍床把我翻落在地,還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床就跟個罩篷似的把我蓋住,我被裹得密密實實,依然睡得暖呼呼,而且毫髮無傷。因此,我在那個瞬間就只是差點要醒了,然後又沉沉入睡,沒有睜開眼。倒是隔壁房裡的老媽馬上因為這聲響動而驚醒。她當下就斷定自己最擔心的事終於成真了:樓上那一大張木床就塌在老爸身上。於是她放聲大吼:「咱們快去救救你們可憐的老爸!」而正是這一聲驚呼──反而不是我行軍床翻倒的噪音──吵醒了與老媽同寢的荷曼。他以為老媽平白無端歇斯底里了起來。「妳好得很呢,媽媽!」他也喊了一句,試圖讓她冷靜冷靜。這「咱們快去救救你們可憐的老爸!」、「妳好得很呢!」一吼一喊大約持續了十秒之久,結果布里格斯醒了。這個時候,我才迷迷糊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但還不曉得自己正躺在床下,而不是床上。布里格斯在一片擔驚受怕的叫囂中睜開雙眼,不一會兒就認定自己即將窒息而亡,而我們其他人都在拚命「搶救他」。

他發出一聲低吟,然後一把抓起床頭櫃上盛了樟腦精的玻璃杯直接往身上潑,而不是拿來聞。整個房間瀰漫著一股濃重的樟腦味。「咳、嘔咳咳……」布里格斯宛如一個溺水的人嗆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澆了一身的樟腦精刺鼻到險些讓他真的斷氣了。他跳下床,打算摸黑走向敞開的窗戶,豈料來到一扇緊閉的窗前。他伸手打破窗戶的玻璃。我能聽到玻璃碎了,掉到樓下巷道時還摔出清亮的聲響。就在這個節骨眼,我正打算起身,卻感覺到床竟然壓在我身上!而今,睡得不識東南西北的我總算也開始懷疑這一陣吵吵鬧鬧,全是大家發了瘋似的要助我擺脫這絕對是前所未聞的險境使然。「把我弄出去!」我聲嘶力竭地吼。「把我弄出去!」我想我當時還有種非常可怕的念頭:我被埋在礦井裡了。「嘔咳……」布里格斯喘著粗氣,依然在那樟腦精的氣味中苦苦掙扎。

到了這個時候,老媽還在扯著嗓門叫,荷曼則追著老媽的屁股跑,也是喊個沒完。她正試圖打開那扇通往閣樓的門,好上樓將老爸從床塌陷的殘骸裡解救出來。偏偏門卡住了,怎麼也打不開。心急如焚的老媽不停拉門,但她的所作所為只是在這砰聲大作和混亂不堪的場面火上添油罷了。這時,羅伊和我們家的狗醒了:他們一個嚷嚷著自己的疑問,一個在吠叫。

然後,睡得離我們最遠又最沉的老爸終於被不停拍打閣樓門的聲音給擾醒。他判斷這房子準是失火了。「我來了,我來了!」他用睏倦的聲音慢吞吞地哀嚎著──他好一陣子之後才徹底清醒過來。老媽本來就堅信老爸正被壓在床下動彈不得,此時更從那句「我來了!」聽出即將蒙主寵召的人淒淒慘慘、莫可奈何的心聲。「他快死啦!」老媽奮聲一喊。

「我沒事!」布里格斯叫了一聲──好讓老媽安心。「我沒事!」他還在以為老媽是擔心他僅存一息。後來,我終於摸到房間裡的電燈開關,也終於打開房門,跟布里格斯和其他人一塊兒守在閣樓的那扇門前。我們家的狗一直不喜歡布里格斯,一見著他便撲了上去──反正不管青紅皂白,牠一概論定布里格斯就是罪魁禍首──然後羅伊只得推開雷克斯,還要按住牠。我們能聽到樓上的老爸正緩緩地下床。羅伊使盡吃奶的力氣一拉,那扇通往閣樓的門就開了,老爸則帶著睡意和起床氣下樓,不過安然無恙。老媽一看到老爸就抽抽噎噎哭了起來。雷克斯開始嚎叫。「老天,到底怎麼啦這?」老爸問。

最後,我們像拼一張巨大的拼圖般拼湊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老爸因為赤腳走來走去而受了風寒,除此之外倒是沒有任何不良的後果。「幸好你們的爺爺不在家。」老媽說。她看事情永遠只看好的那一面。

●本文摘自逗點文創結社《想我苦哈哈的一生》電子書
作者簡介:詹姆斯.瑟伯

美國作家、漫畫家,出生於俄亥俄州的哥倫布市,父親任職於公家機關,總夢想成為律師和演員,母親則是「天生的喜劇演員」。瑟伯有兩個兄弟,是家中的老二;他小時候因為射蘋果遊戲而導致一眼失明。這非但影響了他在體育活動上的表現,於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八年就讀俄亥俄州立大學時,更礙於拿不到軍訓課的必修學分而無法畢業。不過,也正是視力方面的問題,讓他自小就投入了寫作。

《想我苦哈哈的一生 My Life and Hard Times》絕對不能笑出聲 因為他的人生真的很苦
早在1933年,美國著名幽默作家/漫畫家詹姆斯‧瑟伯就把自己早年的生活寫成這本混亂、幽默的喜劇自傳。自信固執不聽人話的媽媽、以為美國內戰一直打到20世紀的爺爺、見人就咬咬到全鎮知名的狗.......家人們捅出的各種蔞子,以及讓人恨不得鑽地洞躲起來的糗事都在瑟伯的自我解嘲下變成漫畫一般的快節奏鄉間笑料,在失控無厘頭的黑歷史勾勒之下,家人們的鮮明個性一覽無遺。